蘭納國來的商人仍是烏家人,為首的是烏蘭郁與烏柘枝的族弟烏蘭茂。不足三十歲的年輕男子,也是一身窄袖團花衣,腰間黃金帶,下身褲外系一條裙,又紅又紫又青,下擺分成三片。膚色如蜜,面目親善,總是口角含笑。烏蘭郁與烏柘枝各有禮物專程交由他帶來,禮物中竟還有一份是交給樂濡的,是一隻镂空象牙香球。内層金膽可以盛裝香料,外三層象牙镂雕精巧,可以一層層打開,又每層都可以轉動。烏蘭茂知道家主烏蘭郁有心将一個女兒嫁給蓬萊島主的兒子,便含笑問小公子,道:“我有一個族兄的四女兒,也算我的侄女,比小公子小上一些,卻還沒有取漢名。小公子可有什麼建議嗎?即使族兄不用,以後我有了女兒,我用也是好的。”這看上去聰明漂亮的小公子偷偷看了父親,不見父親反對,才壯着膽子道:“好呀。”又扯一個侍女衣袖,軟聲央求道:“這位姐姐,勞你拿我的筆墨來。”那侍女笑嘻嘻逗他幾句,帶來絹帛筆墨,樂濡抓起筆,一字一劃開始寫。他年紀雖小,學的字也都是《詩》中的,但落筆卻很有章法,學的字不似辜薪池,更似辜浣,認真寫下“在湄”二字,舉起絹帛又獻寶似的道:“小名還可以叫‘小湄’。”烏蘭茂說過烏家的莊園在河岸邊,芳草萋萋,正是“所謂伊人,在水之湄”。他才幾歲,就會稱另一個素未謀面的小丫頭為“伊人”了,林宣忍俊,辜薪池無奈又好笑道:“有其父必有其子。”樂逾卻半是推卸責任半是恭維道:“全仗他有個好先生。”三四個随商隊來的少年少女見樂濡寫字,都又好奇又豔羨地在一旁看。日光之下,這位小公子眼眸烏黑,之前在人群中鑽來鑽去,被暑氣熏得肌膚白中帶紅潤,所謂如花似玉,如的花不是牡丹芍藥那樣豔麗,而是三四月白中帶一抹粉,還有幾分稚氣的幼小桃樹上初開的花瓣圓圓的桃花。衣裳上有細細的銀光,閃閃爍爍,是一朵一朵小小的祥雲,旁的孩童都想要伸手摸摸他素衣上的織銀花紋。在旁的商人卻都看向他腰間那把鲨鞘匕首,那匕首還是昔日霹靂堂秦廣的遺贈,如今鞘上套了一道金箍,金箍上鑲嵌五色寶石,嵌成海棠紋樣。鞘上寶石還尋常,更難得是其中的匕首不知何等鋒銳,蘭納與僧伽羅國都仰慕中原冶金之術,此時都有心一觀。樂逾與諸人圍坐行酒令,限五言,以兩句詩指出在場一人,被指出之人飲酒一杯,然後再選兩句詩,指出下一人。若在飲酒一杯的時限裡想不出詩句,指不出人,便再罰酒三杯。公議由辜薪池掌令,昔日烏蘭郁頗有詩文造詣,行這樣的酒令自是無礙。林宣見烏蘭茂與僧伽羅國商人也在,難判定這幾位客人腹中的詩文是否足夠,便含笑道:“既然先生掌令,諸位有怪莫怪,便讓我這無賴弟子占個頭籌罷。”言罷先滿飲一盞,望向辜薪池,又見諸人席地而坐處外有幾株楊柳,碧玉高枝垂下無數長條,與他的先生衣色相仿,故而徐聲道:“‘青袍似春草,長條随風舒。’”樂逾先提牙箸敲杯,道:“好!切情切景。”切景是十餘人中唯有辜薪池着青袍,色如楊柳長條随風舒,叫人想起古詩中文士身上如春草的青袍;切情卻是原詩本是女子懷人,思念心中仰慕的文士,願指日為誓,效仿尾生抱柱,恰恰切合林宣一片傾慕。辜薪池飲下一杯,聽樂逾叫好,便從容道:“‘誰知相思老,玄鬓白發生。’”林宣不禁忍笑,這詩前兩句是“昔别春草綠,今還墀雪盈”,“春草”一句算是承接他前一句的春草,“墀雪盈”一句則是寫實,這位島主自南楚歸來時正是雪滿蓬萊。這句便是打趣他們這位島主,白發都為相思而生。樂逾也不惱怒,痛快飲下一杯,道:“‘損心詩思裡,伐性酒狂中。’”竟是說的自己,既然指了自己,就再飲一杯,辜薪池阻攔不及,旁觀諸人也瞠目結舌,卻聽林宣低聲笑道:“這真是碩鼠掉入米缸裡。”辜薪池這掌令好笑地搶下酒壺酒盞,道:“你要喝酒,也不要壞酒令規矩。我作為掌令規定,隻能指他人,不能自指。”樂逾手中已空,笑道:“我才思遠不如你們敏捷,自指比指人方便。既然不能自指,打個商量,先罰我三杯,憑酒助詩性。”林宣撲哧勸道:“先生還是讓島主先過足酒瘾。”辜薪池歎一口氣,将酒壺還他,卻見他揭開壺蓋長飲,起身大笑對辜薪池一揖,道:“‘顧我酒狂久,負君詩債多。’言歸正傳——‘庾郎年最少,青草妒春袍。’”卻看向林宣。諸人之中林宣年紀最少,雖說衣色不如青草,卻也可以勉強蒙混過去。林宣卻故意道:“不通不通,如今已入夏,何處來的春袍?”樂逾哂道:“你若不喝,我就繼續喝了。”林宣這才笑着舉杯,道:“那可不行,甯願我喝,也不能便宜了島主。”衆皆失笑,酒令行了半日,賓客都盡興。酒到半酣,那在蕪城得樂逾賞識招納的管事伍道之被蓬萊島派出到東吳,近來回島叙職,此時拍額頭笑道:“差點忘了,前幾個月島主來信囑咐我找一樣東西。此物原本微賤,江裡都是,但因永州叛亂,竟耽擱了幾個月才搜羅齊。”他拍拍手,自有兩個仆役端上一隻箱子。賓客皆揣度道,莫非是整箱寶石?但若是整箱寶石,也不會是微賤之物,還江裡都是了。烏蘭茂心思一轉,開口笑道:“島主不打開讓我等見識見識?”樂逾道:“自然可以。”那箱子原本要兩人端,卻被他一隻手手掌朝上,端起箱底,單手接過,挑開鎖扣開啟箱蓋,衆人隻見那箱中滿滿一箱金黃露珠,大如指蓋,晶瑩澄澈,不由暗道:這是琥珀?卻又不像琥珀那般透亮,顆顆圓潤柔美。辜薪池沉吟笑道:“這魚驚石倒真是許多年未曾見過了。古稱魚魫,一名黑魭石,又名青魚石,唯有一丈以上大青魚喉中生長,名為石,其實是青魚喉骨。才取出時質地柔軟,需在無風避光處陰幹半月以上,幹透後清透瑩淨,堅硬如石。據說有定驚甯神的奇效。”但樂逾要這樣多魚驚石做什麼?辜薪池看向樂逾,樂逾卻笑而不答,隻贊道:“還是薪池博聞強識。”林宣也微微彎唇,聽人贊他先生,比贊他更開心。次日才聽聞島主吩咐下去,将那整箱四千餘顆魚驚石分作大小不等的兩份,畫了圖紙派人去依樣制。一個月後,兩份魚驚石都加工好了,島上諸人才知曉那是作什麼用處。又半月後,垂拱令顧伐柯敬呈一張珠帳入宮。那珠帳裝在一隻長盒中,盒蓋開啟,四名侍女各持一角,将那珠帳展開,頓時滿堂明光。這珠帳上穿綴着數千顆瑩黃的圓珠,透如琥珀,卻不那麼鮮亮,而是泛着水一般的光。穿圓珠的絲線都是蘭納國來的,蘭納蠶絲與中原不同,微微發黃,絲質略硬,在燭火下卻泛着銀光。這樣的絲線打絲絡織成網,床頂用大圓珠,珠子稀疏,絲線編織精巧,四角垂下渾圓雪白的珍珠墜腳;四面用小一些的圓珠,密密穿成垂墜及地的珠簾。人走入帳中,無論日光燭光穿過珠簾透入床帳,都柔和靜谧。宮人将燭火從遠舉至近,供陛下近看,卻見光烈時每顆通透的圓珠都散出一圈光暈,整幕珠帳全籠罩在如水波的柔光中。宮人也奇道,這珠帳到底是什麼材質?似黃晶石卻沒有水精石的寒光,似琥珀卻不那樣輕,觸手柔潤,如水般涼。蕭尚醴身邊的近侍劉寺眼見他伸手托起一顆圓珠,見機禀道:“此乃垂拱令顧伐柯所呈的魚驚石珠帳。”魚驚石大顆的常黃中帶紅,這珠帳所用之石,卻都是顔色嫩黃清亮,不顯淡紅的。蕭尚醴聽他這樣禀來,就知道這珠帳究竟是誰贈的。他失母之後,夜來總不安枕,時常從淺睡中驚醒,夢見母親臨終前的淚水,耳畔依稀還是那句“若有來生,絕不再把你們生在帝王家”。在與逾郎分别後,更是入夜難寐。他的逾郎便贈他珠帳,用上千顆魚驚石為他定驚甯神,陪他安睡。而此時千裡之外的蓬萊島上,樂濡已經在魚驚石帳内睡了十餘日,異常香甜。他的床帳所用魚驚石珠比蕭尚醴少,卻每一道珠簾串下都墜着一條魚驚石琢成的小魚,與蕭尚醴的珠帳隻用淡黃色魚驚石相反,給樂濡的珠帳上每條小魚都取淡紅色魚驚石,一尾一尾靈動的胭脂小魚扭腰挺肚、翹首擺尾,姿态各異,掀開珠簾之時,那許多小魚相互碰撞,碰擊聲恰如魚躍出水。島上諸人隻知兩張魚驚石珠帳,一張懸挂在小公子含桃館寝室内床榻上,卻不知另一張去往何處。奉命帶回一箱魚驚石的伍道之也好奇這問題,一日不知曉答案就一日抓心撓肝,他的妻子見他如此,索性代他去問島主,樂逾大笑道:“你夫君與我都已無父母在世,既為人夫、為人父,男兒丈夫當世,最牽挂的自然是嬌妻幼子。你說另一張珠帳去了哪裡?”這位夫人聞言便也心中有數,啐笑道:“他可不似島主這般會疼惜人。”同年九月十二,北漢宮城的神人殿内,北漢右親王之女、瑤光郡主的侍女靜候殿外。侍女之外,是上千名背負弓箭腰間系長刀的北漢武士,直到日上中天,一個戴帽上有貂飾的太監前來傳話,那些屏息以待的武士以左手按胸,齊聲響應,向外散開,卻見一個卷發束在右肩,衣袍華貴,腰間佩着傳國金刀的年輕男人迆迆然負手走來。他雖氣定神閑,衣襟上卻帶着刀痕與血,英俊近乎浪蕩的面容上也青一塊紅一塊,薄唇嘴角腫裂,高直的鼻梁淤傷,奇就奇在傷了顔面仍難掩雙眼中閃耀的狂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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