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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6頁(第1頁)

蕭尚醴不知他要去幹什麼,獨立雪中,見他身影如一隻極大的鶴,掠去溶入夜色,不多時又足尖點雪回來,卻握住他的手,推開手掌,将一點冰涼沾水的東西放在他掌中。蕭尚醴借燈光看去,那一小點東西竟是被冰凍住的臘梅花苞。厚冰已被樂逾掌心融化,花萼上僅留一點将融未融的薄冰。樂逾道:“想來前幾日天氣暖過,又驟寒了,花苞未開就被凍在枝頭。”凍在枝頭就是開不了了,那花苞金黃帶白,雪水幹在蕭尚醴掌中,手指卻被樂逾持起一嗅,聽他道:“縱是凋零,也曾到過美人手裡,猶有餘香。”蕭尚醴握那顆花苞在掌心,與樂逾到觀星台。觀星台是宮城最高處,可以遠望錦京城。蕭尚醴與樂逾登台,此前内侍點亮燈才退下,七層觀星台每一層四角都有青銅燈樹,樹上燃燒油膏制成的燈,高台通體明亮,映亮了飛檐外的斜飛的雪。蕭尚醴自台上書櫃中抽出一卷圖紙,低聲道:“逾郎,我将在據此台五十裡處,錦京城郊,建一尊巨像。”樂逾看那圖紙,巨像高三十三丈,将比這觀星台更高,用夾纻技法造成,小指大小就已如船隻。那是一尊站像觀世音菩薩,面朝昔日周朝都城而立,樂逾看見菩薩面容便知蕭尚醴是為誰建這巨像。釋迦牟尼稱觀世音為“善男子”,時下觀世音菩薩多為男相,這菩薩面相卻更偏女相,法相端麗,仙容正大,既似太後,又似蕭尚醴。樂逾推開那一卷圖紙,方才見的是定稿的圖樣,觀世音閉目無笑,盡頭是幾種呈交蕭尚醴禦覽選定的圖稿。這菩薩像監工是善忍,前幾稿中觀世音有睜目含笑的模樣,那眼眸像蕭尚醴過于像太後,可見善忍對蕭尚醴仍……竟不由自主在為菩薩塑像時用上他的神态。太後既然崇佛,蕭尚醴便要讓母親身去後化為菩薩,永受頂禮膜拜,香火供奉,這是他身為天子的任性。定稿旁還有一行蕭尚醴的字迹,寫的是“不忍見相”。觀世音本有三十三相,不曾有一個閉目不見的“不忍見相”,但他是天子,他說有又豈能沒有。他的母親垂危之時,還在請求兒子不要為她的死苛責旁人,便如觀世音觀世間苦厄,卻因世人太苦,神佛也不忍見,唯有閉目舍身,來這世間與世人一同承受苦厄。蕭尚醴道:“圖紙我在繼位之初就定下,隻是當時國庫無力承擔造像之費。我已奉佛教為國教,年年祈福,在錦京建像,為母親積累功德……”但為何,為何?她始終要逝去,如明月沉入碧海,如日落不能挽回。他是天子啊,不能奉母親安養,不能留住生母,不能與一心人朝夕相見,不能開顔歡笑,這天子做來,真有什麼意思?蕭尚醴被樂逾無聲抱住,靠在樂逾懷中,終于動了動,将下颌擱在樂逾肩頭,道:“逾郎,今夜留在這裡陪我。”後背便被樂逾撫摸,聽他在發頂道:“好。”觀星台有供蕭尚醴休憩的處所,這一夜他與樂逾同宿,司徒玄啟不在意聲名,樂逾也不在意頂他的名留下什麼“與帝同卧起”的佞幸之事。他抱着樂逾手臂,兩人說話,逐漸說到無話,卻覺得這能相依偎的靜谧也是好的。樂逾的手一下下隔衣撫摸蕭尚醴後背,蕭尚醴倦懶中想到,他太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安心。卻又想到,安心還是有過的,舒心卻真不記得何時有過了。他不曾過過多少舒心日子,自幼看着母親驚惕度日,如履薄冰,母親不曾舒心,他也不曾舒心;童年時得天家嬌養,卻親眼見過和妃之死,懵懂知道這宮廷深深,險巇無數;再後來,少年時,哥哥死,英川王齊陽王死,兄弟阋牆源于父皇要他們骨肉相殘;再然後,遇上逾郎……娶延秦公主,與父皇為敵,弑父;阿嫂不在了,逾郎留不住,母親也不在了。這一劫一劫,一關一關,一波未落,一波又起,何時才是盡頭。繼位以來,他有過狂喜之時,但那是志得意滿,是中原盡在他指掌間的痛快,不是開懷舒心。蕭尚醴不知何時,攥緊了掌中那顆臘梅花苞。樂逾分開他的手掌,道:“在想什麼,這樣出神?”蕭尚醴道:“逾郎,我想看看你。”他伸出手輕輕碰到樂逾的臉,在燈火下癡望他。心中卻痛楚道:仔細想來,我與逾郎相處時日短暫,相處之中又頻頻有矛盾,可即使是矛盾最激烈之時,我強扣他在宮中,再痛再難,隻要想到有他,我就安心。他指尖碰到樂逾的面頰變成手指撫摩,沿他如劍一般的飛眉劃入鬓,沿他鼻梁勾畫,手指按上他勾起如笑的嘴唇。猶如目已盲、耳已聾,隻能用手去摸這俊朗英異的面容。他并不知樂逾頭發已全白,此時黑發是染出的,隻用手指摸他鬓發,恍惚中疑道:“逾郎的白發,比以往多了嗎?”樂逾捉住他的手指,放在帶笑的唇邊吻過,哂道:“我聽說‘公道世間唯白發,貴人頭上不曾饒’。貴人白發不可惜,可惜美人頭上也不曾饒。如此甚好,你的淚都為我流盡,你要長的白發我都代你長。”世間最公平的隻有白發,貧者頭上長,貴人頭上也長。不饒過面目醜陋之人,也不饒過美人。他卻願替蕭尚醴生白發,願他心上的美人永不必自傷遲暮。蕭尚醴低聲道:“逾郎。”面頰貼上他胸膛,手滑入他衣襟,解開他衣衫,自寬厚胸膛一點點撫摩到下腹,再到雙臂。不含情欲,隻是想親眼看見、親手摸到,他身體上可有新添的傷痕。這具身體強健一如往日,觸手溫熱,小腹上肌體堅實,雙臂也堅實修長,寬肩長腿,頸與肩相連處兩道鎖骨下的陰影如同深壑。這具身體上不曾有新傷,就連九星釘的舊傷都模糊泛白了。觀星台這處寝室,天頂上也有星辰,卻是七顆夜明珠依照北鬥形勢鑲嵌。蕭尚醴披散頭發,看着珠光映照在樂逾身上,隻覺得光如山陽,影如山陰,他身上流暢起伏的肌肉猶如丘巒峰壑,叫蕭尚醴無端想起萬裡河山——一時竟辨不清心頭是萬裡河山重還是這個人重。這一夜又卧在一處,次日晨,蕭尚醴仍去早朝。十日光陰,彈指而過。大楚威鳳五年一月二十二日,楚帝蕭尚醴尊淮南宗掌教司徒玄啟為紫虛真人,親自送至京郊。阖宮之内,懾于那位陛下的積威,在宮觀、觀星台、玉熙殿幾處的宮人不敢言一字,但人人暗驚,這位司徒真人入宮十日,便留于宮中十夜。陛下夜夜遣退旁人,與他同寝,原本一向重佛,如今卻為司徒真人尊奉道教,使道佛兩教隐隐有分庭抗禮之勢。這年三月底,入吳協助吳帝平亂的楚軍已制住局面,卻震破了吳國太後與幼帝的膽。此次平亂楚軍又是以方壽年為将,勞師遠馳,他自是求速戰速決,放出話叛軍若降,便許他們不死。永州王叛軍卻不聽從,連月封閉流津郡城門,幾乎餓死半城百姓,方壽年費時兩月,才得獲大捷,就在大捷後斬敗軍首級五萬,堆起一座如山一般的京觀。周始皇帝一統天下以前,各國國君多有暴虐者,大勝後聚集敵人頭顱屍身,積聚成山丘高冢,稱為“京觀”,以此炫耀戰功。自周朝以後,三百年來不聞哪位諸侯再行此事。田彌彌聽聞堆建京觀,也不由眼皮一跳,京觀又号為“骷髅台”,真建此台,叛軍占據周圍城池的餘孽見此,該怎樣聞風喪膽;百姓見此,又更是怎樣肝膽破碎?蕭尚醴見田彌彌神色有異,道:“皇後對此似不贊同?”田彌彌緩緩搖頭,說出這話自己都覺得自己心硬血冷,卻還是輕聲說:“遠入他國平亂,方壽年若不以殺伐立威,不說鎮壓叛亂,便是自己軍中都要軍心動搖。”蕭尚醴道:“皇後還是心軟。”讓自己的軍隊入吳平亂,他豈會做這樣損己利人之事。所謀者無非兩件事:其一是吳國請楚軍容易,送楚軍難,說不定可以借平亂賺吳國入手;二是以霹靂手段鎮壓吳國叛軍,既令楚國軍隊熟悉吳國地形與戰法,也令吳國軍民畏懼楚國軍隊。萬一來日真要與吳國兵戎相見,楚軍輕車熟路,必能長驅直入。蕭尚醴道:“皇後記得,征辟李壑入朝時,寡人寫了七個字給他?”田彌彌道:“陛下手書,‘功名本是真儒事’。”李壑與他的弟子皆是儒家門人,再視辜浣如女兒,對她一心入朝也不敢苟同。儒家門人總以為水清濯纓,水濁濯足,朝廷水濁,連濯足都嫌髒,更别說涉足其中。這些儒生将争奪功名看作最肮髒污穢之事,卻未曾想到,争奪功名才是真正的儒生該做的事,若君子不争,難道要坐視小人跻身朝堂、為所欲為?唯有去争功名,才能代天下人一争。李壑在先楚帝時兩度被征辟,卻因不願将至潔之身沉入污穢朝堂,兩度不受征辟。卻在辜浣身死兩年後,想通此事,為蕭尚醴七個字入朝。蕭尚醴望向皇後,言下有幾分倦意,送走逾郎後,他隻覺度日艱難,一日難過一日,隐隐約約被什麼壓得連動一動指頭的力氣都沒有。這時想起賜方壽年兵符,令他領兵入吳時的情形,道:“寡人也送了方壽年七個字,‘一将功成萬骨枯’。”六月底,蓬萊島上濃蔭之下,又是盛會。此番本是蘭納商人載貨物上蓬萊島,恰逢僧伽羅國商人也遠道而來。入蓬萊島洽談的商人多是仰慕華夏衣冠典籍之人,商訖交割以後,異國商人一連數日在蓬萊島上歡飲聚會。小公子年已七歲,也睜大眼睛擠在賓客中,與異國商隊中的其他少年少女一同玩樂。雖語言不全通,卻頗得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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