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廷烨故作兇惡瞪過去一眼,明蘭捧着袖子可憐兮兮的賠笑,須臾之間,兩人相視一笑,竟無半分拘束生疏,想來人世間果有傾蓋如故之說。
屋裡衆丫鬟婆子都低着頭不言語,心中暗暗吃驚,盛府的暗想‘姑娘倒和姑爺自來熟’,顧府的暗道‘何曾見過二爺這般好脾氣的模樣’,更有幾個長心眼的偷眼瞥了明蘭幾眼,想着,這般明豔嬌媚的新夫人,想必二爺是極喜歡的。
按照正常程序,新婚第一天的流程如下,先給直系的親長磕頭,然後認旁系親戚,接着開宗祠入族譜,中間有空吃飯;因為甯遠侯府情況特殊,明蘭曾事先暗暗問過,顧廷烨隻答了一句:“自是先拜父母。”
這句話涵義太深刻,太模糊了,首先,他爹早挂了,其次,他媽挂的更早,再次,他現在的媽是後媽,風傳繼母子之間的關系還不很和睦。
明蘭十分納悶,這種情況下,該怎樣理解新領導的話中意呢。
正胡思亂想着,門外忽來了一位身着暗褐色素紋錦緞褙子的管事媽媽,站在門旁掀簾子的丫鬟輕輕福了福:“向媽媽好。”
向媽媽面孔白皙,眉目和善,進門朝顧廷烨和明蘭福了福,微笑道:“二老爺,二夫人,太夫人說了,請先去宗祠祭拜老侯爺和白太夫人,她先去等着了。”
顧廷烨笑着回道:“有勞媽媽了,我們這就去。”笑容很和煦,但沒到眼睛。
明蘭忙叫丹橘拿紅包塞給向媽媽,向媽媽滿臉笑容的接過,然後恭敬的告退;大約是她對向媽媽笑的殷勤了些,引的顧廷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,随後一行人簇擁着向宗祠走去。
所謂祠堂,就是擺放祖宗牌位并且讓人祭奠的地方,古代是個論出身論祖先的時代,據說誰家的祖宗牌位越多,祖宗越風光,就表示誰家越源遠流長,是世代名門。
當初在宥陽祭祖時,明蘭跪在下面閑極無聊,曾細數過盛家祖宗牌位,結果——哎!難怪以盛家的聲望财勢,在家鄉依舊不敢充老大。
聽品蘭八卦,傳說盛老太公根本就是小乞丐出身,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,一日聽個兼職要飯的算命先生說書,言道:盛世即将至矣。一群餓的慘兮兮的小乞丐心中生起希冀,老太公這才咬牙活下來,後遂以‘盛’為姓,順帶給自己起了名字。不過,品蘭的八卦十成裡面倒有九成是虛構的,原因是她也不耐煩在祠堂長跪,幽怨之餘便肚生诽謗。
其實嘛,盛老太公雖是幼年喪親,自小流浪乞讨,據說依稀還記得自己爹媽,但再往上的祖宗就死也記不起來了;他又沒韋都統的膽量,敢叫老婆把祖宗三代一概編好了後上報朝廷聽封,所以盛家祠堂的牌位實在挺寒酸的,加起來都不滿一串葫蘆娃。
所以當明蘭站在顧家祠堂裡,一股莫名的自卑之意油然而生。
幽深莊嚴的高柱大堂,坐北的整面牆都打鑄成供桌祭台,八九寸高的階梯狀牌位格一層一層的往上壘,足有十七八層高,看着密密麻麻的牌位,明蘭不由得一陣氣短。
秦太夫人已在祠堂了,她一見了顧廷烨和明蘭,便微走幾步,溫雅而笑道:“昨日可累壞了吧,好了,趕緊來上香磕頭吧。”
丫鬟早在供桌前備好了蒲團和線香,明蘭視線溜過去,隻見最下排正中間有一塊頗為簇新的,上書着‘先考顧公偃開之位’。明蘭心裡了然,在顧廷烨身旁亦步亦趨的跟着,恭敬的在蒲團上跪下,然後焚香禱告,最後将線香放入鼎爐,方才禮畢。明蘭側臉,隻見顧廷烨定定的望着最下方靠右一塊陳舊牌位,上書着‘先妣顧門白氏之位’,他眼神微微黯淡。
明蘭再一定神,隻見顧老爹牌位旁放着兩塊略小些的牌位,一塊是自己正經婆婆白氏的,還有一塊更精緻金輝些的上書着‘先妣顧門秦氏之位’;明蘭忍不住看了旁邊的秦太夫人一眼,心想,要是她也挂了,牌位上該怎麼寫?這年頭牌位不流行刻女名,這豈不容易撞車?
顧廷烨很快回過神來,轉身朝太夫人道:“該給太夫人行禮了。”
秦太夫人坐在側邊,神色感傷,拿帕子摁着眼角,輕輕擺手道:“不用了,不用了。”
“禮不可廢,太夫人切莫推辭。”顧廷烨聲音很低,但态度很堅決,明蘭很賢惠的嫁雞随雞,連忙叫丹橘把那兩個蒲團到太夫人面前擺好,做出準備下跪的姿态。
秦太夫人眼看推辭不去,便端坐着笑而受之,二人行完禮後,明蘭還得了一對極通透的翡翠縷嵌金絲玉镯,外加一個沉甸甸的秋香色綴錦繡珠的葫蘆形荷包。
這個頭磕的蠻值的。
“去瞧瞧你大哥吧。”秦太夫人欣慰的望着二人,眼角泛着水光,“他這兩年都沒好過,年前起愈發病重了,如今連床都離不了;瞧見你成家立業了,他不定多高興呢。”
顧廷烨神色黯淡,似乎也頗為難過,輕聲道:“這是自然。”
随即,一行人前呼後擁往正院走去,一路上頗為安靜,隻聞秦太夫人偶爾唠叨幾句顧大哥的病情,可她到底是長輩,不好說太多顯得不穩重,說了幾句也靜了下來,明蘭是新嫁來的小媳婦,不好太能說,隻好閉着個河蚌嘴裝腼腆;顧廷烨根本不想講話,臉色黯淡,神色郁郁,明蘭打賭,若問他,他一定張口就來:大哥病重,我心裡難受。
明蘭側眼旁觀,這厮絕對口不對心。
走了大約一盞茶功夫,明蘭一行人終到了正院,剛走進二重院子,便聞到一股濃濃的湯藥味,明蘭随着太夫人後頭跟入,來到一間大大的卧房裡,青磚鋪地,絨毯覆蓋,一幹裝飾物件全無,從牆邊的案幾桌架到床前,全擺滿了各式藥罐藥爐,連東側的百寶閣上都擺滿了瓶瓶罐罐,外頭已是陽春三月,屋頭卻還生着旺旺的爐火。
紫檀雕繪藤草鳥蟲花樣的床鋪裡躺着一個男子,床榻旁坐着邵夫人,她正暗暗垂淚,聞聽腳步聲,忙拭去面龐上的淚水,站起迎人。
“煜兒,你二弟來瞧你了!”秦太夫人輕呼一聲,見顧廷煜想坐起來,連忙上前把他按住,握着他的手輕輕拍着,一邊輕聲念叨,一邊眼眶發紅。
盡管明蘭對太夫人把自己省略的行為十分不滿,也微笑着面龐上前,随着顧廷烨老實的躬身行禮:“見過大哥。見過大嫂。”
邵夫人忙起來還禮,顧廷煜微微撐起身子,邵夫人幫他靠在枕頭上,他對着顧廷烨點點頭,然後朝明蘭微笑道:“讓弟媳見笑了,愚兄着實不中用。”
明蘭忙道:“豈敢,兄長養病要緊。”她擡眼間,大吃一驚,這顧廷煜雖病的奄奄一息,面色蠟黃,枯槁瘦弱的隻剩下一把骨頭了,眉眼卻與秦太夫人很是相似,且更為秀美精緻,明蘭自來古代後所見人中,隻有齊衡的相貌能與之一比。
差别在于,齊衡形之俊朗,顧廷煜則多有陰柔,他說完話又低低的咳嗽了幾聲,蒼白的脖頸上暴起幾條病态的青筋,臉頰上泛出不正常的紅暈。
“我的兒,你且歇着罷。”秦太夫人似乎心都碎了,撫着顧廷煜的手背輕輕顫抖,這種母子間的情誼,似是完全真實關切。
顧廷煜微笑着握着太夫人的手,眼睛隻一個勁兒的看着顧廷烨,從他挺拔的身軀一直看到他充滿生氣的面龐,眼中流露出幾分羨慕和陰霾,他喘了幾口氣後,才能開口:“你終肯來見我了,也罷,終歸是天意,該騰位子的終得騰出來,一次是這樣,兩次也是這樣。”
顧廷烨也定定的看了兄長一會兒,然後一臉撫慰道:“大哥說的什麼話,大哥不過是如今身子不利索些,待養好了身子,一切都會順當的。”
顧廷煜苦笑了一聲:“你到底是長進了,也學會說這話了,看來這幾年外頭沒白曆練;也好,如今這府裡也就你撐的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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