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時離開國不過五六十年,科舉制度成熟不久,如展見星偶然所見,入場搜檢各地都大緻如此。
此時的官員們還不曾料到,因為文人進身之階日益狹窄,科舉成為有且僅有一條的天梯,若幹年後,作弊花樣日益翻新,倒逼搜檢跟着嚴格起來,乃至要考生脫盡帽鞋解開外裳的,堪稱斯文掃地——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檢之中,考生仍舊能想出作弊之法,隻能說一句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了。
但這對徐氏來說仍舊沖擊力太大了,她勸道:“星兒,你還是消了這個念頭吧。那些官們,不來尋我們的麻煩就算不錯了,哪敢主動往他們手裡撞?你倘或被拆穿了,問下罪來,把你敲上幾十大闆,娘還活不活了?”
展見星歎了口氣——她極少歎氣,這一歎,話語裡的無奈之意再也掩飾不住:“可是娘,我不乘着現在讀書,尋一條出路,再過幾年,就不說祖父祖母了,官府那邊也有着現成的麻煩。”
徐氏茫然:“什麼?”
“徭役。”展見星回答,“過完年後我就十三歲了,再過三年,倘若我還不将身份改回來,就得去服徭役了。”
徐氏臉色一下煞白。
她完全忘記了還有這回事!
因為在她心裡,她自然很清楚她生養的是個女兒,扮男裝至今不過是不得已,從未想過徭役會跟女兒扯上關系。
可隻得便宜不吃虧這檔事,世上原是不存在的,依國朝律規定,男子十六歲成“丁”,從此直到六十歲,每年都要承應官府的徭役,這役分正役和雜役,繁重不需細叙,逃脫會受重罰,何況逃得了一時,逃得了漫漫幾十年嗎?
前路這樣艱難,但展見星并不如徐氏般氣餒,她的聲音中還含了輕快:“娘,沒事,隻要我在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,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,然後我們就可以離開大同,天下之大,何處都可去得,祖父祖母和伯叔們有再大的勁,也不必去理會了。”
這前景描繪過于美好,好似從逼仄窄巷中一轉而至開闊大道,徐氏都聽得動心了,但她的擔憂也不可能就此消弭。
展見星是已經拿定了主意,她安慰徐氏道:“娘,你不必想那麼多,我先用功讀書總是不會錯的,期間若有别的變數,我再和娘商量着辦。”
徐氏雖然時時埋怨丈夫不該拿女兒當兒子養,然而因着她的寵溺,展見星一日日長大,主意一日比一日正,徐氏作為一個喪了夫的普通婦人,在許多事上倒不覺去依靠展見星了,展見星沒有被養成個嬌嬌女兒,她在話語權上,實則和可以頂門立戶的男丁沒有多少差别。
在自己坐困囚籠,拿不出有效主張的情況下,徐氏最終遲疑地點了頭:“那——好罷。”
**
離年節越來越近,展見星還有一件事要做:去向她原來的私塾先生辭别。
這位先生姓錢,打從十五歲開始應試,應到四十歲上,隻是個童生,此後自覺年紀老大,羞于再和許多能和他做兒子的童生們一同考試,終于放棄了舉業之路,在家中辦了個館,收些學生聊做養家糊口之用。
錢先生連科舉的第一道關口都邁不過去,其學問不問可知,不過他也有個好處,那就是束脩低廉,略貴些兒的,展見星也讀不起。
這日,展見星提了些禮物去往錢家,她此前因家中出事,告假有陣子沒來了,錢童生膝下的小女兒淑蘭正在院子裡晾衣裳,她比展見星小一歲,穿着件紅襖,看見展見星,驚喜地放下衣裳迎上來:“展哥哥,你來了,家中如今都好了嗎?”
“咳!”
展見星還未回答,一聲重重的咳嗽聲響起來,錢童生站在堂屋門前,瞪了一眼女兒,訓斥道:“做你的活去,姑娘家家,不懂得貞靜少言的道理嗎!”
錢淑蘭是獨女,并不怎麼畏懼父親,又沖展見星甜甜地笑了笑,才繞回晾衣繩那邊了。
“先生。”
展見星上前去行了禮,然後便将來意說知。
“知道了,你去罷。”錢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,聽完了就直接攆人。
展見星愣了一下,沒多說什麼,放下禮物便依令轉身離開了。
她與錢童生談不上什麼師徒情分,因為錢童生上課極為糊弄,一大半時間都隻讓小學生們搖頭晃腦地将文章幹念一遍又一遍,他自己則自顧打盹。
展見星向他請教文章的釋義,十回裡錢童生大約隻答得上兩回,另外被問倒的八回,他倒也有辦法應對——那就是将展見星呵斥一頓,挑剔她好高骛遠,整日瞎出風頭。
展見星隻得忍,她家貧,就是找這樣的先生,都是徐氏分外溺愛她才有機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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