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剛下了決心,低吼道:“哥,我們沒有班可上了。”
阿福又不合時宜地插上來:“哥,你已經沒有職務了,讓王市長撸下去了。”
任剛的口齒這時異常地流利起來:“哥,今天市裡開人事會,就是要宣布建委主任的人選。八成,新主任就是那個老馬。那天咱們從山裡回來,你本來是清醒着的。一到了建委大院,王市長已經等在你的辦公室了,見到你就一句話,你就昏過去了……”
劉清遠反而安靜了下來,輕聲問:“什麼話?”
阿福忽然又插進話來:“那個老東西說,你還有臉回來?你可把臉露到天上去啦。明天開會,專門讨論你的作風問題!就這樣,你就暈過去啦。”
49
太陽就像是一片血紅的床單,飄飄搖搖地被人甩在雪地上,繼而融進雪堆裡,看不見了。一股股刺骨的寒風從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冒了出來,挾帶着雪霰向着阿炎劈頭蓋臉地抽打過來,就像是跟她有着刻骨的仇恨,要一古腦地發洩到她們母子身上。
田田吃飽了奶水,本來勉強睡着了,卻被雪粒打疼了小臉,睜開眼看到漫天的飛雪,又吓得哭了起來。
兒子的哭聲沖散了母親的恐懼,同時提醒着母親的責任。阿炎拖着僵硬的軀體,趟着幾乎埋沒膝蓋的積雪,走到懸崖腳下一塊大石頭的後面。
大石頭的後面雖然不怎麼能避風,但至少擋住了雪霰的侵入,如果有野獸出沒,也可以起到藏身的作用。阿炎吃力地撿起一根樹枝,把裡面的積雪撥開,露出下面一叢厚厚的荒草。阿炎心裡說:“謝天謝地啊,我們家的田田有救了。”
她把兒子穩穩地放在草窩裡,然後雙手并用,把積雪往四周扒開,再全部堆到石頭與山崖的空隙處,再用腳踩實,就做成了一個天然的雪屋。當她的四肢快要全部凍僵,費盡身上全部的熱量和力氣的時候,地下也出現了一張大大的草床,就缺一床厚厚的棉被了。
阿炎庸懶地在兒子身邊躺了下,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她感覺到身體内的僅餘一絲暖氣正化作一縷絲線,從各個汗毛孔裡向外出逃,不肯做一刻停留。
是時候了。阿炎對自己說。
我可憐沒娘的孩子。阿炎對睡在身邊的兒子田田說。
我可憐又可恨的男人啊。阿炎望着雪霰飛舞的天空,對着遠方的清遠哥說。
我那受苦受難的爹娘啊。阿炎對着山谷外面的村莊說。
我那多病的姨娘,我的表弟,我的涼粉攤,我的那張放在牆角的小床……再見了吧?也許,不能再見了。
兒子的身體動了一下,把阿炎從臆想中驚醒。他已經處于半迷糊狀态,或者是想再哭幾聲的,但哭不出來了。
是時候了。阿炎對自己說着,奇迹般地一下子坐了起來,開始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。
棉襖先放在旁邊,脫下毛線衣,套在兒子的襁褓外面。再脫下褲子,褪下毛褲,纏在兒子身上,再重新穿上自己的褲子——總不能光着身子呀,被人看見了怪羞人的哩。最後把放在一邊的棉襖拿過來,再包在兒子身上。這樣的話,兒子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球,除了兩個鼻孔,全身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被遮蓋得嚴嚴實實的了。
阿炎現在隻穿着一件秋衣,一條單褲了。她沒有學到冷,隻是感到無盡的悲涼和絕望。還有一個感覺是明顯的,那就是全身已經麻木,似乎血液不再流通,思維也漸漸模糊,最後就連頭皮也是麻的了,腦子裡又開始出現幻像。
我可憐的兒子,你才來到這個世上這麼幾天,就要去了。阿炎想。
要是有人來到這裡,能看到咱們娘兒兩個,你要能撐到那個時候,那就好了。希望那個好心人能把你帶走養大,再給娘修一個墳,那就更好了。阿炎接着想。
唉,或許……我的要求太多了,人要曉得知足呀。阿炎接着想。
然後,阿炎就睡着了。永遠永遠地睡着了,再也醒不過來了。她睡得是那麼安詳,那麼坦然,似乎那麼無牽無挂,沒帶走一絲遺憾。
怎麼可能沒有牽挂呢?清遠哥哥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,那個常燕會不會饒過他?他的職務會不會受到影響?兒子是跟自己到那邊去相依為命,還是繼續在這個世間受苦?
這些問題沒有解決,阿炎還是牽挂和遺憾的。但沒有辦法了,她自己甚至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,沒有辦法承擔這麼多的問題,也解決不了。那就留給老天爺吧,老天爺是無所不能的,他老人家一定有辦法。
這就是阿炎解決問題的所有辦法了。于是,她就不再有什麼牽挂和遺憾,像是挑着重擔走了一萬裡路,終于把擔子卸下來了似地,輕松地進入了夢鄉……
王家旺趕着羊來到這塊大石頭後面的時候,就看到了阿炎這樣一副酣然的睡态,懷裡緊緊地抱着一個大雪球,那神态安詳而迷醉。
擡頭再看,不遠處高高的樹杈上挂着一條鮮豔的紅圍巾,正在陽光下恣肆地飄揚。
王家旺歪着頭看了半天,不得要領,叼着煙袋的嘴角都有口水流出來了,也不知道趕快去巴咂幾口,那煙袋飛出幾點火星,就此熄滅了。
這麼好看的一個大閨女,不,簡直就是畫上的仙女啊,怎麼會凍死在這裡?
一輩子沒有出過大山的王家旺,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的。他沒有上過學,沒有聽過外國的童話故事,而老年人講的狐狸精和田螺姑娘、七仙女的故事啥的,又跟眼前的情景毫不搭界,找不出來任何理論根腳。
這麼大的雪,穿這麼單的衣裳,懷裡抱着一個大雪球,睡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山谷裡——娘啊,要是你給我送個仙女當媳婦,也不該送一個凍死的仙女吧!
就在這個時候,那個仙女情裡的雪球一動,忽然猛烈地顫抖起來,接着發出一聲清脆的哭聲,那哭聲嘹亮如軍号戰鼓,直沖陽光燦爛的雲宵。
王家旺一大早被雪光的映照和茅棚裡的羊叫聲所驚醒,就不打算再睡了的。他走出房屋,上茅房撒了一大泡宿尿,就準備要上房掃屋頂的積雪了。在撒尿的時候,王家旺很滿意甚至驚奇自己的生命力之旺盛。他發現自己剛拉開褲子,雙腿間的那個小家夥就像軍人出操一樣立刻站得筆直,昂頭向天,一副怒發沖冠的樣子,蓄勢待發。當然,這裡面也有憋了一個整晚上的原因。一到冬天,村子裡的人們都習慣把夜壺拿到卧房裡去,放在炕頭邊上的橙子上,以備起夜,用不着穿衣下炕,到外面受凍。但小年輕人一般不會這樣做,他們可以憋一個晚上,到天亮了一起解決。在年輕人的心裡,在屋子裡擺夜壺那是老年人的事,用夜壺那裡年紀老了不中用了的标志。
一泡尿都憋不住,不中用了呢。
所以,盡管村裡的小年輕早已經把王家旺列入了老年人的行列,但王家旺是不這樣認為的。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老年人,他能拿出來最有力的明證就是不肯用夜壺。其實,王家旺才四十歲露頭,本來就不屬于老年人的,隻不過沒有女人照顧,胡子拉沓破衣爛衫地,被村裡人強行歸入到老年人行列裡去罷了。嬸娘答應過娘要照顧狗蛋,也确實沒有食言的,能照顧到的都照顧到了。甚至嬸娘還把自己娘家的黃花大閨女介紹了好幾個給侄子相看過,但人家姑娘嫌王家旺孤身一人,怕嫁過來受了氣沒有相幫,或者生了娃沒有幫着照看,主要是看到他家那三間搖搖欲墜的土屋,就各自找個理由退縮了。是啊,嬸娘家裡也有幾個娃張着嘴等着吃飯的呀,嬸娘就算是要照顧侄子,又能照顧到什麼地步呢?也就是不讓他凍着餓着就是了。
所以王家旺就一直打光棍,到了三十歲以後,也就慢慢地熄了成家立業的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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